柴静一面言辞平实,声音清冷;一面好奇心汹涌,感情热烈。她敬畏这个世界,于是想要看见;她想让你也看见,于是她要将它打开。她把做节目和文学联系在一起,她在镜头前开口,她是这个时代的“超级女声”。
看见柴静
柴静总是说起自己刚做电视节目的时候,蒙了一年多,找不着感觉。心里越着急,采访时就越咄咄逼人,想一招就要了对方的命。后来她做了一期节目,叫《飞跃界限》,干净利落地把采访对象撂倒了,问题个个都漂亮犀利。有同事夸她,说柴静发展出一种“温柔的尖锐”。她正有些自得,《南方周末》上刘洪波的评论就来了:“柴静太冷酷。”
那篇评论带来的刺激很深,像个耳刮子,虽然疼痛,但也有醒脑的作用。她意识到自己的求胜心其实是出于想克服内心的怯懦和自卑,可是太急了,矫枉过正。后来柴静常常把采访比做流水,要让水自然地流淌,才能勾勒出事情的原貌,重心偏颇的提问就像水流中突然多出一块石头,改变了它的流向,一切就都变了。
真正让柴静找到做电视节目的感觉的,是她第一次的现场采访。那是2003年3月,新疆发生了大地震,由于她是前方唯一一个记者,故而被临时委任,要自己做一期《面对面》。从前坐在演播室做采访,柴静会想着数字、概念和100多个问题,可是当她坐着军用飞机到了现场,脚踩在地上,看到一片废墟,所有的那些就全部抛在脑后了。有一位老大妈已经没有了房子,转身抱着柴静,脸贴在她脸上。那一刻,“新闻”在柴静心里发生了改变,不再是概念和职业,而是正在发生的事实,她正身在其中。
长天大地之间,一无所知的现场是一种解放。那时柴静找到当地的'村支书做采访对象,唯一知道的信息就是地震中他家里死了5口人。没有任何准备的时间和需要,坐下来就采访,顾不上头发是什么样子,脸上是什么表情,对面的那个人连家都没有了。村支书讲维语,翻译也是当地人,勉强能够交流。柴静用最简单的句子提问,她先看了看四周,问了第一个问题:“你睡在哪儿?”他说:“我睡在地上。”“那你睡得着吗?”“睡不着。想我们家的人,想这个村子的人。”
节目做完,回到北京,平时对柴静挺严厉的人,突然间温和了些。同事评论说:“柴静的节目终于有人情味儿了。”人,是所有环节的中心,也是柴静在那之后牢牢抓住的一点。柴静说自己做节目总想看见人,总想看见表情、触碰到人。当人就在眼前时,坚冰才会消融。
如今,开始做《看见》这档节目之后,柴静的自我反思更加频繁了,每做完一期,她就写一篇博客,用来备忘。她会在节目播出时,坐在沙发上,完整地看一遍,反观自己。有时候,她的朋友陈晓卿喊她去吃夜宵,她坚持要看完自己的节目再去,招来一阵挖苦。柴静喜欢挑错,别人都觉得好的节目,她看了却很伤心,她生怕采访对象受到自己的影响,她会在反观时察觉到自己的语气里是否带有评判和防备的意味,她认为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个世界,稍加干扰就失去了真实,她要做的就只有一个动作:打开。
《看见》给了柴静一次不断回想和进步的机会,她在想自己要做什么,新闻和文学的区别在哪里。老舍的一段话让她受到了启发:新闻是以记录千奇百怪为目的的,而文学恰恰相反,是最寻常的事情。柴静要做的正是文学,她马上找到了现实的参照:药家鑫、李阳、艾滋病人……他们统统都貌似奇特,大家觉得无法理解,是因为没有人进入他们中间,没有了解到更多的事实。
最近,她迷上了《安娜?卡列尼娜》,原因是她看了伯林写托尔斯泰的一篇文章,那里边隐隐约约提到了某种她正在经历但未曾明言的东西。在做“药家鑫案”的时候,她感到自己思想中有一个根柱已然在摇晃,这就是何谓客观。
以前,柴静理解的客观是比较僵硬的,就是不动声色,不要沉浸其中。伯林却说了一种相反的解读—客观恰恰是进入到万事万物,当人进入到此侧和彼侧的对立双方时,反而因为对对方理解的深度的一致,他们实现了客观上的平衡。这是一种必然性,无须感喟也无须叹息,这些事情就嵌在这个社会结构中,必然要发生。托尔斯泰的伟大就在于他写出了这种必然性,告诉你何事不可避免,何事不可发生,何事无法完成。这才叫“客观”,这是柴静的追求。
柴静的狂喜与平静
柴静经常有狂喜。比如采访的当天,她包里装了一本秦晖的书,在路上看的时候就有狂喜。她说书中有柄解剖世界的利刃将她大脑中的某些成见切除了,逻辑带来的喜悦,给了她另一个角度。
柴静说,自己生活的轨迹都是困惑和疑问。本想要全部解答,可发现这条路永无穷尽,突然间反倒踏实了,这辈子只要一直往前走就是功德圆满。她永远不变的愿望是想让明天知道的比今天更多。她还经常庆幸自己没有20多岁就夭折,否则就失去了这10年了解世界的乐趣。
未知令她着迷,但她不猎奇,而是要从中发现创见和灵魂。她去台北参观故宫博物院,看到王羲之的书法,大家在导游的催促声中都走得很快,人们都在匆忙中赞叹,柴静对此没有太大的兴趣,但偶然间她看到一封信,是王羲之写给他朋友的,大意是家人逝去之后,内心悲楚,然后感叹道,其实我们这么活着,各有悲欢。柴静一下子觉得自己和这个千百年前的人熟悉了起来,像是能接触到这个人的灵魂。她又看苏轼的《寒食帖》,卷中有些字前后重复了,写错了,苏轼就点了4个点在上面,这让柴静觉得惊喜,因为她看到这个符号化的古人也有一个灵魂转动的过程。
在对现实世界不断地探索和求证中,柴静变得越来越坚定。认识世界和做节目是一样的,在迷雾丛生的素材和元素中找到那条精准的线,使事实清晰起来,一切都暴露在天光之下,就像伯林所说:“别拿名词来吓唬我,世界的本来面目很单纯,也很简单。”只是很多时候,是我们自己把王羲之和苏轼从我们身边隔开了。
柴静对现实有着一种敬畏和喜爱,她觉得最美的莫过于真实,人们只要看见它,挖掘它,然后再如实地讲出来,便足够精彩。真实远比采访中的言辞和技巧更有力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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